《救风尘》是救什么？

“风尘”在《汉语大词典》中有10个义项，最后两个义项才与妓女有关，分别是妓女、风月场。在这两个义项之前，风尘从指尘土到战乱，到纷扰的现实生活，到官场，到平庸的世俗生活，到旅途劳顿，到品格高洁，到流言蜚语，等等，都有用例可循。

《赵盼儿风月救风尘》中的宋引章最初是歌妓，但赵盼儿出手救她时，宋引章已经从良，此时再说宋引章是歌妓，是风尘女子，恐怕并不合适。那么，“救风尘”是在救什么呢？

宋引章打算从良时，可选人物有二：一个是洛阳穷秀才安秀实，一个是郑州官二代周舍。这与其说是两个人物，不如说是两种类型，两种在宋引章时代能娶宋引章的两种人。

宋引章选了周舍，从汴京嫁到郑州，开始了噩梦般的家暴生活。她设法将自己的境况告诉赵盼儿，赵盼儿也以出卖色相、嫁给周舍为诱饵，让周舍休掉宋引章，从而救出宋引章。周舍识破赵盼儿的设局后，将赵盼儿等人告上官府，全剧在郑州府尹李公弼的判决中结束。

要确定“救风尘”在救什么，最好从这个判决说起。李公弼，实有其人，不过不必去坐实。我们只从虚构的判决开始。赵盼儿说宋引章为安秀才所聘，周舍强夺为妻。李公弼听信赵盼儿的申述，看在周舍老爹的面子上，打了周舍60板，然后各自回家，案子结了。

李公弼这个案子判的，结局固然喜庆，但程序上跟窦娥冤中的桃杌、红楼梦中的贾雨村一样，都是糊涂判案。为什么呢？

周舍在前面打宋引章时强调，只有打杀的，没有买了再卖的。这表明宋引章是周舍买的。买人，不是付钱领人那么简单，要有买卖合同的。赵盼儿握有休妻书，但是周舍握有买卖契约，哪个在法律面前更有效？恐怕很难讲。

至于安秀才聘宋引章，更是口说无凭之事。所以，这个案子若认真审起来，恐怕赵盼儿救不了宋引章。何况赵盼儿本来就是弱势群体的一员，又远赴郑州打官司，放在现实中，可能她自己都脱不了身。

周舍是什么人？他的父亲是同知，相当于副市长吧。周舍自己经商，估计类似于《红楼梦》中的薛蟠。薛蟠争香菱，打死了冯渊。“救风尘”中，安秀才老实，事不谐，勇于退却，也是求生之道。

周舍为了娶宋引章，做了很多低三下四的勾当。赵盼儿用了一个词“虚脾”。他肯为宋引章花钱，甜言蜜语，放下身段取悦宋引章。宋引章吃的用的，穿的戴的，都是周舍给的，鬼迷心窍也正常。至少在宋引章眼里，周舍比安秀才强。

安秀才又是什么样的人？一个穷且穿梭于花街柳巷中的人，颇类似于打秋风穿梭于官宦人家的人。他也不是非宋引章而不可，骨子里并没有什么伟大爱情的支撑，宋引章一嫁人，他立刻打算求功名了。为啥？“情场失意官场得意”呗，这实际也是幻象。赵盼儿让他住下，还有用，他就听赵盼儿的，肯做工具人，最后娶了宋引章。

我曾经分析《窦娥冤》，分析男性群体的衰弱。其实，窦娥冤中有两种男性，一类是衰弱男性，即窦天章和蔡婆的儿子；另一类是坏男人，即张驴儿、赛卢医和桃杌。“救风尘”中，周舍是坏人，安秀才就是衰弱男性。安秀才就像霍小玉中的李益，最终是没什么用的，甚至可能一旦中了科举，就可能抛弃宋引章。

但是，为何赵盼儿还让安秀才接手宋引章？这与其说是赵盼儿的安排，不如说是宋引章的意愿。宋引章一心要从良，她不选周舍，就只能选安秀才。她遭遇了周舍的家暴，随即便会幻想安秀才的好，不是红玫瑰就是白玫瑰。即使赵盼儿不安排，她自己也会奔向安秀才。所以，可以这么说，赵盼儿把宋引章从一个坑中捞出来，随即推进了另一个坑里。

故此，整个故事中，赵盼儿的救风尘，实则是把人从一种失序的现实中捞出来，抛入另一种可能失序的现实生活。从良，根本上讲，是无法救的。

如果风尘可救，怎么救？赵盼儿对当时逛花街柳巷的男人有一个分析，这个分析的结果是：没有值得信赖、值得依靠的好人。原文我不引了。赵盼儿的选择是什么？做有自我主张的妓女。

从现有的一些材料可见，古代妓女成名前，有老鸨，有乌龟，围绕其外，严密控制着妓女的身家性命。但一个成名的妓女，要突破这些人的管束，自己赚钱自己花。剧中小闲，相当于皮条客，显然他无法主导赵盼儿，反而被赵盼儿主导。这就是赵盼儿的人生归路，不是从良，是能做主的妓女。

《救风尘》有两个版本，元曲选本正名是“赵盼儿风月救风尘”，脉望馆本正名最后一句是“风月救风尘”。什么是风月救风尘？赵盼儿诱骗周舍休妻时，说：“你試看咱風月救風塵。”她靠的是什么？“憑着我花朵兒身軀，笋條兒年紀”，当然还有小闲看了都酥倒的衣装打扮。

说到底，只有风月相才能救风尘女，只有自美自救。赵盼儿不从良，能救得了自己，但救不了从良的宋引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