还是二十多年前,乍到江南,大约初冬到暮春这段时间,工作餐时总能吃到同事小千的茨菇炖鸡汤。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茨菇的真身,被一刀切成两半的椭圆形片子,皮黄肉白,叮着弯翘的淡青色芽尖尖,内行人称茨菇嘴子。茨菇的口感,像差把火的红薯,粉得不够沙,味道香醇里夹点苦涩,沁着微微的植物清香,说不上来好吃还是孬。茨菇芽清爽沁着微微的苦意,有种春雨淋湿嫩草的清明。而鸡汤的味道浓郁香醇,窜出隐隐约约的草根药香。如今回味,那是初冬到暮春这段时节的荒野味,清寒里野菜拼尽能量取暖抗寒,散发出来的生命气息。

这个冬天,在菜市场看到茨菇完整的真身,像个俏皮可爱的娃娃脑袋,撅着童趣的冲天辫,喜笑颜开似地,依偎在一起,等待青睐它的主人带回家,倍感亲近,爽快地买了三五个,立马想吃到当年茨菇独特的清苦。内心涌起相似于作家汪曾祺“下雪天想吃茨菇咸菜汤”的情怀来,这是为什么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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是因为,我在故乡的大地上见到过生长中的茨菇。

去年,我带着足够多的行囊,回老家陪伴生病的老爸,常穿梭于婆家和娘家之间,彼此隔着槐花河。

那是秋日,从娘家村子到婆家村子,我不走大路,顺着槐花河畔,走杨树林下修长弯曲的小土路,野花开林下,狼尾草花狂野地遮盖了河边稻田头的水渠,还有秋日新生的蒲公英和紫花地丁苗躲在成熟的杂草里,娇嫩绵软软的绿,甚喜人。想到我妈挖的药草里有蒲公英和紫花地丁,找来枯树枝扒开杂草,欲挖野菜时,看到狼尾草覆盖的水渠里,齐刷刷挺立一排洋气的大叶子植物。

如同《花镜》中描写的一般美,“叶有两岐如燕尾,又似剪。一巢花挺一枝,上开数十小白花,瓣三出而不香。”

呀,茨菇,老家也有人种。

水渠很陡峭,狼尾草恣意妄为,无法靠近,只能远远地看,很想摸一摸绿亮亮的叶子,够不到,仿佛我这次面对父母,不知该如何爱他们一样。也不知为何,看到茨菇,内心有种说不出的亲近感和熟悉感,似乎口腔里轻轻泛着当年茨菇微涩的清苦。

最后,我挖了一兜渥绿的野菜,抱着来到我妈的院子。我妈正把一棵胖若勺头菜的蒲公英,挂到我爸的马速达车把上,迎头夸我会过日子了。

我陪伴她多日来,这是她第一次笑着夸我。

恍然明白,能受到我妈的肯定,所做一切得顺着她,我爸不管何时何事都顺着她。

我又想到了槐花河畔一池英姿飒爽的茨菇,天生带着苦味,我爸像一株茨菇。

二十多年来,回老家只是匆忙的旅行而已,从未庄重地拜见过长辈们。比如我的大姨娘,曾在我童稚的心灵里,她比我妈疼我,确切得说,应该是比我妈善解人意,比如,我是油性皮肤,脸上生痘,大姨会提醒我不吃辣,皮肤注意清洁;比如,我走路低头,她会提醒我挺起胸长大了身材好;比如,她邻家姑娘结的毛衣,还有袖口没结好离家打工,她拿来让我结,我不会结那种花,装会,最终没有结好,她也不言语揭穿我的虚荣。这种温暖的感受最终变成我对大姨恩情的亏欠。
我爸的病情加重,姐妹几个凑齐了,非得在节骨眼上,一家人才能够团聚。
经过我妈的再三叮咛提醒,终于真格行动去看大姨了。我对大姨从来都是念念不忘,却又没有实质上的表达,细细想是对很多人都这样。

在我的印象里,大姨的村庄人情至浓,物产丰富,鸟语花香。小时候常去大姨家住几天,她的村庄不仅给我留下深刻的记忆,还有浓郁的情感,我喜欢那里。

去大姨家的路还是那条路,我盯着窗外流动的风景,寻找着熟悉的记忆,田野,村庄依旧。记得穿过十亩诗情画意的苹果园,便进了优美的小村子。

车子驶到一块水田头慢下来,三丫说从田头小桥过去,就进村了,大姨住在大姨哥家,第二排。

苹果园变成望不到边的水田,不容我细细看,余光里,那明晃晃的绿,抹了油一样,风丝里夹着淡淡的水田的腥苦气,是类似于茨菇的风味。

车子过了桥,脑海里绿如汪洋的茨菇田,甩在身后,车子在杂草掩埋的车辙上高低颠簸晃悠,像行走在无人烟的废墟里,荒凉,寂静。

每个院落大门紧锁,杂草高过窗户,有的墙头,门缝,长出小树苗来,看得出主人久不归乡,跟我一样。

在我妈的引路下,还是费了点周折,找到了大姨的住所。

推开大门,进了堂屋,大姨父正在给大姨按摩,我便想到我妈常跟我唠叨,大姨生病,大姨父照顾得多好,大姨父还语重心长地说,一点也不烦。

我觉得这一点不烦,如同我照顾我的花,美好的,甜蜜的。

两位老人,被我们一群人的到来,惊得不知所措。大姨父忙着端水倒茶,大姨坐在躺椅上,泪流满面。

千言万语,在几分钟的相聚里,化作无声的沉默,太多太多的故事,无从提起……

有人提起时间不早,该回了,大姨说吃过饭走,要有急事儿再坐会儿……大姨,永远都是这么温和,好说话!

最后实在不能再多呆了,病床上的老爸在家等着吃饭。大家都起身,只有四岁的外甥小七,坐着不起来,这个城市里长大的孩子,没接触过泥土庄稼的孩子,本以为她会嫌弃乡村的落后和破旧,他居然不肯走。我们诧异地望着他,他指着大姨:“老人说再坐一会儿!”

瞬间我们的眼都湿了,等他长大了,还会拥有这份细微的爱心吗?

大姨父搀扶着大姨,大姨一步一步,吃力地挪着脚步把我们送到村前,眼前一片“渠荒新叶长茨菇”,然后我心里一阵凉,是中秋时节,那片茨菇很稚嫩的样子,一朵花没开,若想在初冬有成就,那得要拼命地长。

《本草纲目》将茨菇称为慈姑,说:“慈姑一根岁产十二子,如慈姑之乳诸子,故以名之”。原来慈姑象征着母性,含辛茹苦哺育儿女,怪不得天生苦味。

车缓缓离开村庄,透过车窗,看到大姨父搀扶着大姨站在村前呆呆地望着我们的车,身前是一汪茨菇秧。那渥绿亮亮的茨菇秧,多像我们父辈年轻时,拼尽所有,养育孩子。

大姨父和大姨孤寞的身影,与苍凉的村庄和碧绿的茨菇田消失在视野时,我怀念起茨菇的苦味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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